
1989年深秋,我的“老兵饭馆”终于开张了。
凌晨四点,我就站在了空荡荡的堂屋里。三十张铺着簇新塑料布的圆桌,一百二十把折叠椅,墙面皎白,正中挂着一幅我我方写的字——“江山依旧”。后厨飘出大骨头熬汤的香气,混着刚拖过的水泥地那股湿气的土腥味。我,李俊,一个离开部队整一年的退伍兵,今天要当雇主了。
我摸了摸左边空荡荡的袖管,那里民俗性地微微卷起,别着一枚暗红色的领章。心里不是领会,而是一种悬在半空的隐约。一年了,我好像还没完全学会何如当一个老庶民。
“俊哥!”一声带着河南梆子味儿的吼叫撞破了朝晨的安闲。
我周身一震,猛地回身。门口,一个铁塔般的汉子,衣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餐风露宿,眼下是个重大的蛇皮袋。他黑红的脸上,皱纹笑得挤成了一团。
“大牛!李大牛!”我的喉咙霎时就哽住了。
张开剩余90%大牛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撴,发出千里闷的响声,几步冲过来,不是持手,而是用他那双能抡大锤的胳背,结结子实地给了我一个拥抱,拳头在我后背上捶得咚咚响。“可算找到了!你这场地,让俺好找!”
“你……你小子何如来了?”我声息发颤,“从河南过来,这得……”
“爬火车呗!”大牛咧着嘴,裸露一口白牙,“还能咋来?你李俊开饭馆,俺能不来?望望,俺给你带啥了!”他弯腰扯开蛇皮袋,内部是沾着土壤的花生,红彤彤的山楂,还有几十个染着红点的白面馒头。“俺娘让带的,说给你添添喜气!”
我看着他,看着那满满一袋子的情意,眼眶猛地一热,赶快别过甚去,用力眨了眨眼。“好,好……”除了这个字,我再说不出别的。
大牛是跟我一个班的昆仲,力气最大,饭量也最大,战场上,他背着我,在炮火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三里地。
还没等我把大牛带来的东西归置好,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。这一次,是两个东谈主。
“推崇连长!王强,张小海,前来报到!”声息依旧带着军东谈主的干脆。
我昂首,看见王强和小海并肩站在门口。王强瘦高,衣着件蓝色着实良衬衣,胳肢窝下还夹着个公文包,脸上带着点轻细。小海如故那副娃娃脸,笑嘻嘻的,只是眼角也添了饱经世故。
“强子!小海!”我迎上去,胸口那股热流又在翻涌。
王强走向前,轻轻抱了我一下,柔声说:“俊哥,我请了三天假,从厂里赶来的。”他从前是我们连的“秀才”,心眼细。
小海则递过来一个网兜,内部是两瓶玻璃瓶的桔子汽水,瓶身上还凝着水珠。“俊哥,没啥好带的,路上渴了跟强子喝的,给你留了两瓶。”
我接过那带着凉意的汽水,瓶身的水珠沾湿了我的手指。就这样点凉意,却像滚油相同烫着我的心。大牛是从地里刨食来的,强子和小海是从紧巴巴的工资里抠前程费来的。我李俊,何德何能……
“来了就好,来了就好……”我反复说着,把他们往里让。
堂屋里终于有了东谈主气。大牛无用呼唤,我方就钻到后厨,嚷嚷着要帮我剁骨头。强子放下公文包,挽起袖子就启动帮我擦那些其实还是很干净的桌子,作为一点不苟。小海则里里外外地转,嘴里不休地夸:“俊哥,这场地真不赖!明亮!”
我看着他们繁重的身影,看着他们身上那褪不掉的军东谈主钤记,看着这间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霎时充满了“兵味儿”的饭馆,那股悬空的嗅觉,忽然就落到了实处。
谋划词,这只是启动。
快到中午时,门外变得尽头吵杂。我正和大牛他们说着话,就听见千般口音、千般声调,混杂着惊喜的呼喊和千里重的脚步声,潮流般涌来。
“李俊!是这儿不?” “连长!我们来了!” “好家伙,这牌号,老兵饭馆!够派头!”
我猛地站起身,腹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,疾步冲到门口。
然后,我呆住了。
饭馆门口,黑压压地站满了东谈主。一眼望去,怕是有三四十个。他们衣着互异,有的像大牛相同还套着旧军装,有的衣着工装,有的是并立朴素的农民打扮。他们年事相仿,脸上都带着远程跋涉的困顿,但眼睛里,却松手着团结种酷热的光。他们肩上扛着、手里提着多样各样的东西:用麻绳捆扎的纸箱,饱读饱读囊囊的编织袋,致使还有拎着活鸡活鸭的……
时代,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。阳光斜斜地照下来,勾画出他们一张张老成又略带生分的相貌。那些在战火硝烟中被熏黑的脸,那些在猫耳洞里相互依偎的脸,那些在退伍告别时泪下如雨的脸……此刻,统统汇注在这里,汇注在我这间小小的饭馆门口。
我的视力从一张张脸上扫过。 那是“老班长”赵开国,他比从前更瘦了,鬓角还是有了鹤发,但腰板依旧挺得平直。 那是“山公”孙胜,他如故那么精瘦,眼睛里闪着灵敏的光。 那是“大胡子”刘震,他的大胡子剃掉了,下巴显得光秃秃的,有点滑稽。 那是“秀才”王强和“娃娃脸”小海,他们站在东谈主群里,和我相同,看着这风景,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 那是“机枪手”大牛,他搓入辖下手,咧着嘴,看着越来越多的战友,兴隆得像个孩子。 还有好多,好多……我致使来不足逐个叫出他们的名字。
他们是何如来的?从故国的四面八方——东北的林海雪原,西北的黄土高坡,江南的水乡小镇,西南的连绵群山……他们是何如知谈音尘的?我只是在给有限的几个战友写信时提过一句啊!这年初,莫得手机,电话都是极端物,他们是靠着不立文字,靠着几经蜿蜒的信件,靠着一种我无法遐想的执着,找到了这里。
他们带来的,那处是礼物啊。那是他们各自家乡的风土,是他们能拿出的最荒芜的情意,是千里甸甸的、压得我灵魂都在震恐的战友情。
不知谈是谁先喊了一声:“敬礼!”
一刹那,门口通盘的嘈杂声隐藏了。这三四十条汉子,不管高矮胖瘦,不管此刻身穿什么衣服,作为整皆齐整,如团结个东谈主。他们竖起脊梁,双脚并拢,右手五指并拢,迅速地举到额际。莫得军衔,莫得军装,但这个军礼,却比任何一次操练都愈加圭臬,愈加庄重,凝合着穿越了存一火、又阅历了离别后全部的情愫。
阳光照在他们举起的手臂上,仿佛总计无声的闪电,劈开了我通盘的伪装和签订。
我站在门槛内,看着这片举起的手臂丛林,看着这一张张饱经世故满面却眼神灼热的脸。胸口那股压抑了整整一年的,夹杂着失意、阴森、对抗和硬撑的堤坝,在这一声“敬礼”和这片手臂丛林眼前,轰然倒塌。
泪水,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。不是寡言地流,是决堤,是汹涌。我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息,惟有肩膀无法圮绝地剧烈抖动。我用那仅存的右手,死死捂住眼睛,可滚热的泪水如故从指缝里落拓溢出,顺着面颊,流进嘴里,又咸又涩。
一年了。退伍这一年,我像个没了魂的肉体。我学着作念贸易,赔光了安置费;我学着跟东谈主打交谈,却总显得扞格难入;我装着一切都好,装着顺应了这个社会,惟有在夜深,摸着冰冷的断臂,才知谈我方心里缺了多大一块。我告诉我方不行哭,我是个男东谈主,是个连长,哪怕连队没了,我也不行垮。
可此刻,在这群存一火昆仲眼前,我通盘的签订都节节败退。我不是什么连长,不是什么雇主,我只是李俊,一个在他们眼前,不错脆弱,不错流泪的李俊。
大牛第一个冲上来,用他那鄙俗得像砂纸相同的大手,胡乱地给我擦着眼泪,我方的眼圈却也红了:“俊哥,哭啥!鼎沸!咱鼎沸啊!” 强子也走过来,用力持住我的右肩,声息低千里:“俊哥,我们都在。” 小海带着哭音喊:“连长,我们都想你啊!” 老班长走向前,他莫得话语,只是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,牢牢持住了我的右手,重重地摇了三下。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我用力点着头,泪水如故止不住。我甩开大牛的手,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,勉力想挤出一个笑貌,后果神情细目比哭还出丑。
“进……进来!”我堕泪着,侧身让路,“都他妈给我进来!外面站着像什么话!”
昆仲们调侃着,涌了进来。原来空荡的堂屋,霎时被塞得满满当当。椅子不够坐了,其后的东谈主就干脆站着,或者几个东谈主挤一条长凳。喧闹声、笑声、相互捶打胸膛的声息,确实要把屋顶掀起。
大牛无用嘱咐,径直钻进后厨,操起两把菜刀,咚咚咚地启动剁肉馅,那架势活像在阵脚上拼刺刀。强子和小海成了临时衔尾,安排着其后的东谈主找场地坐。几个昆仲自觉地去后厨维护洗菜、生火。女眷们——几个随着来的战友媳妇,也笑着挽起袖子,启动剥蒜、摘菜。总计饭馆,像一个倏地被注入灵魂的机器,霹雷隆地、充满祈望地运转起来。
我看着这絮叨而和蔼的场地,心口的暖流确实要溢出来。我走到那幅“江山依旧”的字底下,寡言地站了一会儿。
开饭了。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。大盆的红烧肉,油光锃亮;整只的白切鸡,金黄诱东谈主;碧绿的炒青菜,堆得像小山;还有昆仲们带来的多样家乡菜——东北的酸菜粉条,湖南的腊肉,四川的泡菜……中间是两大盆繁荣昌盛的饺子,白胖胖的,像一群可人的元宝。
莫得羽觞,就用饭碗倒上白酒。我端起一碗酒,站到堂屋中间,通盘的喧闹坐窝酣畅下来。几十双眼睛都隆重着我。
我深吸连气儿,看着这一张张亲爱的相貌,滔滔不绝堵在喉咙口。 “昆仲们,”我的声息如故有些嘶哑,“我李俊……没猜想……今天能来这样多东谈主。” 我顿了顿,勉力平复兴隆的激情。 “一年了。我卸了领章帽徽,回了故我。说真话,这一年,我过得……不领会。总以为心里头,空了一大块。夜里随机候醒来,还以为在猫耳洞里,听着外面的动静。” 很多昆仲的眼神晦暗下去,寡言点头。 “直到今天,看到你们!”我的声息陡然提升,带着泪,也带着笑,“看到你们站在门口,看到你们给我敬礼!我他妈的才知谈,我那一块,没丢!它就在你们这儿!在每一个昆仲这儿!” “我们的连队,番号没了,可我们这些东谈主,散不了!我们的心理,黄不了!” “别的都不说了!”我高高举起酒碗,“这第一碗酒,敬我们那些……没能转头的昆仲!” 说完,我弯腰,将碗里的酒,缓缓地、庄重地洒在地上。
通盘东谈主都站了起来,千里默着,将碗中的酒洒在地上。堂屋里填塞着浓烈的酒香和一种持重的哀想。
我从头倒上一碗酒,再次举起。 “这第二碗,敬你们!敬栈山航海来看我李俊的每一位昆仲!干!” “干!”三四十条喉咙同期迸发出吼怒,声震屋瓦。通盘东谈主仰头,将辛辣的白酒一饮而尽。
酒一下肚,脑怒透顶厉害起来。昆仲们启动相互敬酒,回忆着曩昔的糗事,叫着相互的混名。 “山公,还难忘你偷连长的烟,被罚扫了一个月茅厕不?” “大胡子,你那胡子呢?咋成小白脸了?” “秀才,别光顾着吃,给内行整两句诗啊!” 笑声、闹声、骄横声,绵绵不绝。
大牛端着一海碗饺子,蹲在我摆布,吃得呼噜作响,一边吃一边说:“俊哥,你这饺子,馅儿调得真香!比咱炊事班老马强!” 老班长端着酒碗过来,跟我碰了一下,柔声问:“手,还民俗吗?” 我摇摇头,又点点头:“渐渐民俗了。” 他叹语气:“都相同。刚且归那阵,我深夜总惊醒,我媳妇都说我魔怔了。渐渐来,会好的。” 强子也过来了,他酒量浅,脸上还是红了,他看着这吵杂的场地,喃喃谈:“真好,就像……就像又回我们连队过年了相同……”
我看着他们,看着这满房子的东谈主,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力量填满。是啊,就像回了家。有昆仲在,那处都是家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余光透过窗户,洒在散洒落落的桌子上,洒在每一个带着醉态和餍足的脸上。鉴别的本事终究如故到了。
昆仲们相互搀扶着,在饭馆门口谈别。莫得过多的言语,只是用力地拥抱,重重地拍打对方的背。 “颐养!” “常来信!” “下次到我那儿去!”
我站在门口,一个个送别他们。大牛红着眼睛,一步三回头。强子和小海跟我用力持手。老班长又对我敬了一个礼……
终于,东谈主都散尽了。喧闹了一天的饭馆,重归安闲。只剩下满屋的桌椅,空气中残留的饭菜香和酒气,以及那无比充盈的、和蔼的气味。
大牛和强子、小海留了下来,帮我打理残局。我们谁也没话语,只是寡言地擦桌子,扫地,洗碗。和谐默契,仿佛还在连队里作念着例行的职责。
打理停当,我们四东谈主坐在门口的石阶上。秋夜的风带着凉意,吹在脸上很风光。远方,城市的灯火轮番亮起。
“俊哥,”小海轻声说,“你这饭馆,以后便是我们的据点了。” “对!”大牛瓮声瓮气地说,“谁如若敢来这儿过问,俺第一个不清爽!” 强子笑了笑,没话语,只是递给我一支烟,帮我点上。
我深吸一口烟,看着褭褭腾飞的青色烟雾,融入深千里的夜色里。左边空荡荡的袖管,在夜风中轻轻回荡,但我的心,却不再感到缺乏和清冷。那里被一种更坚实、更巩固的东西填满了——那是穿越了炮火硝烟,越过了时代和距离,在今天被透顶叫醒和印证的心理。
江山八成依旧,东谈主间几度春秋。但有些东西,永恒不会更动。
我望着战友们离去的标的,诚然早已不见他们的身影,但我知谈,他们就在那里,在故国的四面八方。而我这间小小的“老兵饭馆”,今晚之后,将不再只是一间营生的铺面。
它是我们共同的锚地赌钱赚钱官方登录,是那段岁月峥嵘的见证,更是我们这群老兵,散是满天星,聚是一团火的,永恒的家。
发布于:陕西省